第89章 表白 一

她又扬起头恨恨地瞅着冉阿让:“你总当我是孩子！瞧不起我！”

伙计把一杯苦艾酒递过来，刚要送到艾潘妮手上，冉阿让把酒夺过去，他没有看艾潘妮，看着玻璃酒杯里那透明的甘醇的液体，说:“我应该对你说声抱歉，阿库拉斯。从前我当你是个小伙子，对你有些许无礼。甚至异想天开地要把珂赛特嫁给你。现在想起来倒是好笑。”他低着头，粗糙的手指头缓缓地摩挲着酒杯，有些凄冷地笑了两声:“我总是很迟钝。”

接下来轮到艾潘妮傻掉。

她全然傻掉了。

“去了就知道。我的小力工。”冉阿让拉着她，大步地朝前走。

她在他身后，几乎叫他拖着，她闭住嘴巴，在后面不情愿似的，撅着嘴儿，慢腾腾的。她的眼睛盯着他看，他的礼帽，黑大衣，斑白的头发，宽阔而依旧挺拔的肩背，她的脸还阵阵地烧，清风吹拂着她那从鸭舌帽里溢出的几缕栗色的发丝，她禁不住抿嘴儿笑，被“囚禁”在他掌心里的小手儿出了些汗。她想，够了，上帝啊，我不是个贪心的人，要是明天叫我去死，我也心满意足。

玻璃厂街上，有一家寂然的小餐馆儿，冉阿让拉着艾潘妮走进去，在角落里靠窗的位置上，他把她按下。没有一会儿，伙计把他要的东西端上来，铺了一桌:烩肉，酱汁鲈鱼，奶酪，一盘蔬菜，一碗蘑菇浓汤，还有些艾潘妮叫不上名字的菜，看上去鲜艳漂亮。他还给她要了一杯鲜稠而暖融融的甘草柠檬露。

“吃吧，”

冉阿让说。

“不用惦记那两个孩子。你吃完了，我再买一份儿给他们带回去。”他又说，语气平静，但是心里忐忑:他生怕她拒绝，或者，他对她好，触伤了她的自尊。

艾潘妮看着这些菜，她确实很馋，吞了吞口水，抬起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冉阿让，她想，有什么了不得？吃是要紧的。她拿起刀叉开动，反正他不知道我是谁，连我是女孩儿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顾及的，她想。她吃起来，瘦而白皙的两腮吃得鼓鼓的，没命地大嚼，吞咽，丰润的两瓣小嘴唇弄得油乎乎的。

“你慢慢吃，别着急。”冉阿让看着贪婪的姑娘，笑逐颜开。是的，没有什么比看着她吃饭更幸福。

她抬头瞟了她的老头儿一眼，并不觉得自己狼狈。万一我明天和ABC那帮人一道死了，总也算做了个饱死鬼。她想，她一向从不为自己的死亡感到悲哀，这条瘦嶙嶙的身子，烂在哪儿都没什么区别。但是，当她穿过八年的思念和等待，重新和冉阿让坐到一起，这样面对面，抬头就能看到彼此，她的心开始撕裂，她想活下去，想同他在一起，哪怕只做他身边缠闹无礼的小打杂儿的和小跑腿儿也是好的，她找回了她的太阳，她的快乐，希望，幸福，重新开始在太阳下生长。

想到这儿，她不能再与他对视，低下头去，喉咙酸得难受，她伸手去抓那杯甘草柠檬露，咕噜噜喝了两口，又恨恨地扔到一边，不知跟谁负气似的:“甜得恼人！我也不是小孩子，我也不是姑娘家，我是天桥下的男子汉！我要喝酒。伙计，给我一大杯苦艾酒！放心。这位先生有的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