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想起石头

舅爷到地里的时候，只看见镰刀扔在地里，几根麦子被压倒了，并不见三舅的影子。到半早上的时候，还不见三舅人影。他以为三舅到别的地里割麦去了，可是镰刀还在地里扔着啊！莫不是出事了？舅爷着急了，正好舅婆来送馍跟水。问了舅婆，三舅也没在家。两个人都急了，赶紧四处找，逢人就问。后来问到一个人，说是上面坡上有人哭，在石头坟头那边，应该就是三舅。

知道了下落，两人放心了。舅婆让舅爷去地里割麦，她去找三舅。

三舅正在石头坟头大哭，侧身斜躺在地上，一直胳膊撑着上半身，一只手不断捶打着地面，把地面打出了个浅坑，大声嚎哭着，舅婆到跟前的时候，他声音都有些嘶哑了。鼻涕眼泪流成了线。

舅婆的眼睛也红了，她过去拉着三舅，说：“好了，别哭了，你再哭的，娃也听不见了。大忙天的，看别人听见了笑话。”

三舅大哭着，说：“我要我的石头，我就要我的石头！”

三舅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那里，他心就跟刀割了一样，难受得喘不过气来，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村里人怎样说他，他不在乎，哪怕村里人说他杀了人了。这不是事实。他心里难受，因为他想石头，想舅母了。

这些日子，他是拼命地不去想他们，他卖力干活，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就跟他们家以前那头骡子似的。只有这样忙着，一点儿空闲没有，他才能像个木头一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会想。睁开眼睛就干活，晚上乏得实在不行了闭上眼睛就睡，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就跟个木头一样，跟牲畜一样，这样其实也挺好，至少不会心里难受。

他一直压抑着心里的感情，他觉得可能时间长了，也就淡了。没想到感情就跟河里的水一样，它一直流着，可能并不大，一旦把它堵住，时间短，积水少，时间长了，积水就多了。一旦决堤，就汹涌不可收拾。

三舅的情绪已经决堤了。

舅婆的眼泪也下来了，说：“你别哭了，你一哭，娘也难过了。”舅婆其实心里早就憋得难受了，也不拉三舅了，过去坐在坟前，嗨嗨闹闹地哭起来。娘俩就这样坐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会儿。几个人想到这边来割麦，看到这个样子，也都不好意思过来了。

早上饭的时候，舅爷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舅婆刚把饭做熟，三舅在炕上躺着，头拧到墙那边，不动弹。舅爷不知道早上的事，不过他知道三舅心里难过，就没说什么，出来圪蹴着，又把镰刀拿过去磨。

东边梁上已经显出一丝曙光，周围稍微亮了些，也看得见脚下的路了。三舅撒开腿往地里跑去，他很想哭，很想扯开喉咙，狠狠地大哭一场。

他没哭，他不想让人听见。

到了地里，他钻进麦地，让麦子将自己遮盖起来，他跪在地上，压着声音，眼泪汹涌地流着。他心里很堵，胸口似乎有一块儿大石头，压得他很憋，喘不上气，只有长长地哭一阵子，好像才能强些。

他想哭，他受不了了。

他把镰刀扔在地里，站起来就往北边坡上跑，他顾不得割麦子了，他要见石头，就现在，他一定要见石头。他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到石头坟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