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如果眼睛会说话

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花园外远远的传来。

“喂！臭老头！”——年轻，快乐，生机勃勃。

冉阿让站起来，忽然涌上一阵不可抑制的愉悦。

是那孩子。

冉阿让几步穿过蔓草乱生的花园，隔着栏杆，他看到阿库拉斯站在花园外，街道拐角，一盏昏黄的煤气路灯下，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他看到她那顶破烂鸭舌帽下露出的几缕黑发（黑暗的光线将栗色变成黑色），还有那抹着几道灰土的稚嫩莹白的小脸儿，他不禁笑了，但是又有一丝悚然的疑虑，自己为了躲避警方的通缉，费劲心思才找到这么一处他自认为隐秘的住所，怎么竟被这么个孩子找到了？

这天晚上，冉阿让回到家里的时候，珂赛特在院落里坐着，等着他。

“您才回来么？爸爸？”珂赛特站起来，看着冉阿让，眼睛里有一点儿忧郁和怨恨。

“是的。”冉阿让说，仿佛是故意的，他说:“我去了卢森堡公园。可惜，”——更加是故意的:“今天很冷清，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他的言外之意是，那个年轻人也不在。他这是在试探他的女儿。

“哦，是么？”珂赛特失魂落魄地说了这样一句，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冉阿让站在原地，他意识到，他还是伤了她的心。他有点儿不忍。为了不让自己痛苦，就让心爱的珂赛特痛苦么？他不能没有她，可是对她来说呢？大概离开他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冉阿让问。

“你忘了？我是无所不能的阿库拉斯啊。”艾潘妮笑嘻嘻的，背着手，像一只小袋鼠，轻快地一蹦一蹦地跳过来。每当她快乐得不知所以，就会这样。——只有他会让她幸福得这样不知所以。

“好吧。你这个小滑头。”冉阿让笑着，向来对自己的住址和行踪谨小慎微的糟老头不知怎么的对这个刚认识不到几个钟头的男孩儿生出一种格外的信任和宽容，他拉开大门，走到他身边:“既然你知道了我的地址，你也应该知道，不能乱说。”他低声嘱咐他。

“当然，放心吧，船长！”艾潘妮笑盈盈的。

“那么，你来找我干什么？”

想到这儿，他颓然地在园子里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坐着。图散从房子里走出来，远远地对他说:“先生？您吃饭了么？”

冉阿让说:“不吃了。我不饿。”

他垂头丧气，感到衰老和孤独像藤蔓一样慢慢爬上自己身体，把他牢牢地勒紧，使他几乎不能呼吸。

这时候，他想到傍晚时遇到的那个“阿库拉斯”，奇怪的算命男孩儿。他的心，悄无声息间涌进了一溪温暖。

他抬起头来，月色皎洁，银辉漫漫。他感到好受了许多。珂赛特，不如放开你吧，既然早晚也要放开的，孤独像栖在黑暗中的猛兽，随时等待着将他制服。他攥了攥拳头，没什么了不起，人老了就是要这样，独自走向哀戚和死亡，我也将要这样。我不怕。他对自己说。我什么苦都挨过去了。我什么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