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英雄血 五 ——Bring them home

他好像给掏空了，他苍凉，冷落，感到衰老和孤独，他没有意识地站起来，拖着失望，沉痛的自责，失魂落魄地走进酒馆儿的大厅里。他一直没有抬头，他的眼睛只看到一个小男孩儿倚着一张放着尸体的桌子，哀切地坐在那儿流泪。

这深夜中的街垒，这街垒里的夜色，这样难以言喻，然而，有多么愁惨，就有多么安慰。

但是，这时候，冉阿让听到一个声音，上帝作证，这声音仿佛从天国下降，又仿佛从地狱袭来，又仿佛，仅仅是从他自己的记忆和灵魂深处发出。

他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自己这辈子惦念的那些人，都齐了。

被绑在那里的沙威说:“嘿，24601，好久不见啊。”

“你听我说，阿克塞尔。你坐下，我的孩子。”冉阿让扶着公白飞的肩膀，他拉着他的手，盯着他看，嘴角掩不住骄傲和欣喜:“让我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他说，看着日思夜想的外甥，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记忆里那个在冬天的早上，可怜巴巴地哭泣，抢着喝牛奶，把冷冰冰的牛奶灌了一脖子的小外甥，自己抱在怀里，举到头顶的孩子，现在长大了。而且成长成这样优秀的青年。

多好！多好！多好！上帝啊，我多么幸运！上帝啊，让我的孩子们活下去，让我死掉，如果死掉不够，让我受尽折磨地死掉，怎样都好，您肯交换么？把所有的苦难都给我吧！让珂赛特离开我！没关系！让艾潘妮也离开我！没关系！让我死！让我回去做苦役犯，趟在海水里，吊着铁球，拖着脚镣，没关系！让法庭和全世界的人再来诋毁我！污蔑我！给我泼脏水，咒骂我！毒打我！判我十个，一百个死刑！没关系！还有什么，我能想到的，更加恶毒的！没关系！都没有关系！我乐意！非常乐意！万分荣幸！上帝啊！让马吕斯那孩子活下去，让那两个傻姑娘高兴，让我的外甥，我的阿克塞尔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让他的母亲，我可怜的姐姐高兴！随意你夺走我，处置我，折磨我！都好！来吧！求您，让他们活下去！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孩子！

“听我说，孩子，”冉阿让用力地握了握公白飞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你得走。”他喘了口气，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在思考，而且感到艰难:“想想办法，我来想办法，阿克塞尔，你必须离开这里。你，你可不能死。你不能。”

“不，舅舅，你不懂。”公白飞笑着，看着冉阿让，他摇了摇头，他不可能离开街垒，战友和理想，但是他不知怎么对他说，他不愿意伤他的心。

“或许吧，我不懂。”冉阿让说，他不放开公白飞的手，好像他一放开他，亲人又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似的:“你看，我老了，你要做的，我替你做，你看，阿克塞尔，我不会比你差，真的，我不会比你差，你大概不知道，我也会打枪，哦，我打枪很准，我可以替你战斗。听着，孩子，你必须得走。哦，哦。”

老人（这样称呼是为了表示作为长辈的慈爱。我让叔不老不老不老才不老呢！！）焦急，语无伦次，他拼命要让刚刚相认的亲人活下去:“我来想办法，你看，我就是从菜市场街口那里混进来的，咱们一会儿再俘虏一个自卫军，你就可以穿着他的衣服出去了。哦，多么容易。是不是？你不用不好意思，刚才不就是你让那五个孩子走的么？你有老母亲，你也得走！是的！必须！必须！你走你的就好了，你要放心，我都会替你做。替你包扎伤员，替你战斗，我都会做，看我包扎的伤口不比你差。对不对……”

公白飞看着冉阿让，他说不出话，他感到他的舅舅十分可怜。

但是，他笑着，遗传了舅舅的那宽容一切的，无限温暖和，无端欣慰的马德兰式的笑容。他只对他说了一句:“舅舅，我还有两个受伤的同志需要照顾。”他说着，抿了抿嘴唇，把自己的手从舅舅温暖的掌心里抽出来。

他重新去照料伤员。

冉阿让坐在那里，垂着头。三十年以后的重逢，他再度感到，作为舅舅，自己如此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