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悬在塞纳河半空的表白

“为什么——哈。”沙威说:“难道您那时候就信仰上帝了？”他讥笑了一声。

冉阿让慢慢地摇摇头，又抬起头朝黑蓝的天空望着，伸开双臂，踮起双脚，陶醉地闭上眼睛，他舒展自己的身体，呼进湿凉，清冽的空气，就像男人之间的相知和友谊。他将目光转向沙威，眼睛里是澄澈的愉悦和欣慰，他说，声音很轻:“是因为你。”

沙威站在那儿，没有出声。

冉阿让不由得往沙威跟前走了两步，仿佛有一种热烈的冲动使他靠近他，但是他又克制住了自己，僵硬地站在那里，慢慢地往后退。他低下头，眼神变得错落，看着那黑黢黢冷冰冰的金属桥体，说:“我不愿意使你失望。我知道，”他抬起头，声音有些绵软:“我知道你总在那里，在那里，看着我。我的长官。”他笑着:“你知道么，第二次越狱的时候，我是故意的。不知为什么，轮到我的时候，我啊，我忽然犹豫了，我不想跑了，真的。”他看着沙威的眼睛:“真的，我犹豫了，不管你信不信。”他说:“即使在土伦，苦役场上，也有让我大概，嗯……”他的牙齿抵住舌尖儿，语气变得急促，声音也有些颤，这表明他说这些话十分艰难:“也有我不舍的东西。”

他说，像是忽然从忧伤的回忆和绵柔的情意里解脱，快乐起来:“好了。警长先生。我呀，我想她了。”他说，又笑:“我一辈子没这么爱过一个姑娘，你也知道。完全是出于任性和贪心，上帝作证，我想她了。”他说，一边说，一边向后倒退:“你别跟来。”

沙威把眼睛从塞纳河的漩涡里艰难地拔，出来，冷风吹拂他的脸，他的洁白的领结和衬衫。从回忆中渐渐回过神儿来，他看着和自己并列站在桥边的24601号，那蠢货，傻大个儿，堂吉诃德。沙威不禁感到眼睛该死的有些酸涩和潮润。

“怎么了，你？”冉阿让说:“磨磨蹭蹭的，怎么？你怕了？一句话，警长先生，还跳不跳？”

“跳，当然。”沙威说，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厌烦似的朝冉阿让挥挥手:“往那边儿点儿，你，我可不想粉身碎骨了还跟你掺在一起。”他嚷嚷，喉咙里也酸，很难受。他咳嗽了两声。眼睛望着天边的星斗。

冉阿让往远处走了两步:“这下行了吧？”

“行了。对，总之离我远点儿。”沙威看着冉阿让，喉结动了动，他看他的眼神完全地柔软下去。终于，他说:“我有一件事始终搞不明白。临死之前，你得让我明白。”他的声音有些黏。这让他自己非常憎恨。

然后他展开两臂从桥上纵身跳下。

“冉阿让！”沙威扑过去，捉住他的手。那囚徒整个人吊在半空，他的警长先生和监狱长官全身向下坠着，只有一条腿别在大桥的两条相邻的栏杆之间。

“放开，我说了，”冉阿让说:“别他妈——跟着。”

“混蛋！”沙威的手紧紧攥，住冉阿让的手，喘得厉害，热血在他头脑间流动，他的心跳得很快，脸（因为紧张，用力，或者别的什么）通红。他说，骂着，叫着，全没一点儿风度:“你他妈给我抓，住了！601！”他说:“我知道！我全知道！”他说:“舍日尼要害你！我全知道！”他说:“没错！设计你！我也参与了！是我让那些狱警等你走出牢门再出动——”他说，闭上了眼睛，吼叫起来:“人人都有私心就他妈你没有！冉阿让，你听好了，我就是不想让你离开土伦！你听好了么！”他流了泪:“我他妈每天看见囚犯，看见罪恶，看见黑！只有你——”他喘了两口气，看着命悬一线的这个傻瓜和“爱人”——“你让我看到光。”他说:“你就是我的私心。”他说:“冉阿让，别死。”他说:“这八年芳汀过的不好，因为她女儿。我也过得不好，”他说:“因为你……”

“什么？”冉阿让说，笑着。

“傻大个儿，你不生气么？”沙威说。

“生气？”冉阿让说:“生谁的气？”

“哦，你这么蠢，你总叫人骗，总叫人背叛，永远吃亏，永远遭罪。永远叫人设计，叫人笑话。你就不生气么？我真是不明白，你这种猪脑子，到底是怎么当上市长的？哦，上帝啊。”沙威说着，气得跺脚:“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混蛋！”

“我生气啊。谁说我不生气。”冉阿让说，眼睛垂下来，有点儿失神。他说:“有时候，我很想干坏事儿，我想打架，想杀人，哈哈，真的。我心里烧着火。我难受。尤其是在土伦那些年，真难熬。”他抬起头看着沙威:“可是我没让自己真的变成一个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