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再上法庭 五
她说完了。法庭里一片静窃，前所未有的静窃。许多人垂下了头，许多妇女在抹眼泪。只有公诉人多罗米埃坐在那里，垂头丧气，恼恨极了。
“好了，谢谢这位门房婆婆的作证。”马吕斯说。两名法警将老婆婆扶着坐进了听众席。马吕斯继续开始他的辩护:“现在，公民们，如果您已经对被告的人格有所理解。您是否还猜得出来——到底，那天，明知有一个人要为自己顶罪的情况下，他还为什么要去阿拉斯的法庭！他去干什么去了？”马吕斯停顿了一下:“虽然，一个人的内心想法无法证明。但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去拯救那个无辜的人去了，他去揭发他自己去了。”
他说:“可是，他却掉进了人家精心设计的险恶陷阱。现在，我来回答大家，为什么舍日尼要费尽心思去威胁别人替冉阿让顶罪？他不是帮他，他是用更大的诬陷来迫害他，让他背上一辈子洗不清的丑恶的罪名。”
“尊敬的庭长先生，公诉人和诸位陪审员，以及在座的女士和先生们。对于少女莎莉亚被杀，冉阿让暴力威胁商瓦第替自己顶罪这两件案子，我的辩护结束。究竟我的委托人是否有罪，还请陪审团裁决。”
法庭沉静了半晌，忽然对这青年律师报以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冉阿让的头却垂得更低了。真是一场峰回路转的审判，他能感受到，越来越多的，越来越温柔，炽热的，饱含敬意和怜悯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他感到压在自己头顶八年的那些罪名正在一点一点被洗白。但是，他一点儿也不自在。说真的，也许不可思议，但是，的的确确，被众人这样热烈地敬爱还不如被众人恶狠狠地唾骂，践踏。这很不舒服，虽然历尽苦难，受尽污蔑，他的心依旧孩子般柔软，纯洁，又神祇般刚正，坚毅。只是，他的心不适应浓情蜜意，就像吃东西太甜，腻得难受极了。而且，他的心还有两个窟窿。一是，担心柯赛特不堪的身世会被揭露出来。另外一个，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只是隐约感到一种可怕的不安在不断撕咬着自己的心。有一个恍恍惚惚的真相似乎在不断朝他逼近。
“他自己不肯说。他不肯证明自己的清白。那好吧。这位被告，这位被我们的公诉人打成败类，杀人犯，渣滓和伪君子的被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人的品质无法衡量，无法变成记录和公文被写在纸上。但是，我相信，公民们，人心可以证明人心。”马吕斯的声音微微发颤，他的声音不高，但如此动人，掷地有声。大家都被这年轻律师深沉而诚挚的几句话折服了。
马吕斯说:“请允许我再次传唤证人。”
法庭的后门再次打开，一个矮胖的老太太走进来。她走进来，似乎腿脚不大利落，她理也没理那个叫她对《圣经》宣誓的庭长，直接扑在被告身上，哭起来:“可见到您了，这没有良心的市长先生！”
“哦，”冉阿让抓住老太太的手:“是您呢，婆婆！”
这是马德兰市长当年的门房婆婆。
“好了，不要以为群众是很容易被欺骗的。”公诉人才不会轻易认输，虽然非常挫败，很明显，在第一轮指控和辩护中，他输掉了人心。民意明显得向被告倾斜。而且，他们开始怀疑，乃至鄙视公诉人了。他从前的正义现在变成了尖酸。但看上去，多罗米埃先生仍不以为意，他还有“致胜法宝”没有拿出来。他站起来，又向大众和陪审团提出:“就算关于商瓦第的问题被告有上述理由为自己狡辩。但是，还有不容忽视的罪行。下面，我请求法庭再次允许我传唤我的另一位证人。”
庭长允许了。
众人目不转睛，希望有更惊心动魄的好戏看。
“啊呦，啊呦，八年了，马德兰先生。啊呦，您一点儿音信没有。你走了以后，他妈的，有人敢说你坏话，我老太太就拿笤帚打他！啊呦，”
这老婆婆仿佛根本不知道做证人是怎么一回事，在这庄严郑重的法庭上，众人的眼光皆盯着她，她也没有察觉。兀自在那儿拉着被告的手，像分离很久重新见面的母子那样，老太太用责怪，憎恶的语气，和是时不时爆出的老年人的粗口来对敬爱的市长先生倾诉衷肠:“啊呦，您又瘦了么，您这八年在哪儿过的呢，您这孩子啊，还是不叫人省心得很么？哦，您还那样犯傻么？还总把手头儿那点儿钱撒个精光才肯罢休么？哦呦，您一准儿还总叫人欺负，瞧你这傻乎乎的样子，什么时候能学着精明点儿呢？我听说又有人说你坏话，说你杀人什么的，我也听不懂，不过，去他妈的，你要会杀人我都会分尸啦！哪个小□□养的这么说你坏话。对了，马德兰，你还是打光棍儿么，哦，这不好，那个小姑娘呢？我总觉得她长大了会嫁给你……”
老太太拍着冉阿让的手，（因为她个子太矮，冉阿让只有很难受地弯下腰，好让婆婆不用太费力地够着自己）她一会儿对他称“您”和“市长先生”，一会儿对他叫“你”，直呼“马德兰”，不停地嚷嚷，用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来表达多年的牵挂和心疼。老婆婆一边儿抹泪儿一边气急败坏似的说:“那个小白脸儿律师（马吕斯），请我来给你作证，我说这是什么世道呢，好人就是好人，还用作证么？我怎么给你作证呢？”老太太松开冉阿让的手，在法庭上为难似的走了一圈儿，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儿话。又抬起头来:“怎么作证呢？我从前没做过。也没上过法院。”她朝庭长说:“您叫我怎么作证呢。”
庭长完全蒙了，他从没遇见过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证人。可是他能呵斥她么？看一看全场的听众，他们的热切的目光全汇集在这蠢老太婆身上，正是这老太婆毫不矫饰，完全真情流露的一段表现，完全的征服了众人的心。庭长不可犯众怒。他只好笑眯眯地对门房老婆婆说:“婆婆，您曾连续好几年做被告的门房，与他朝夕相处，那么您觉得您这位市长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呢？”
门房婆婆叹了口气，想了想，说了下面的话:“我这老婆子不认识字，也没有文化。你让我说我也说不太清楚。我只是知道，这哪里是市长先生，这是我遇见的最大的傻瓜。看吧，能挣钱的男人总是讨人喜欢，他能挣钱，可是总是把那点儿钱撒一个精光，气死你。见谁都给，也不管是不是骗子。叫人骗了也非常高兴。总是该死的蠢笑。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算是好人，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市长算是好的市长。不过我总是知道，我一个卑贱的门房婆子，却能天天去数落儿子似的去数落堂堂的市长先生。这样的市长我无法想象他能杀人。听说人家骂他是伪君子，我不太明白什么样的君子是伪君子，我却清楚地记得，每天晚上，这个‘伪君子’下了班，已经非常晚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从市政厅回来，那时候我已经和我孙子睡着了。他呢，要上楼就要经过我们住的一楼。他每天上楼时都像猫一样。我觉得一个伪君子不必要害怕吵着一个老婆子吧。并且不是偶尔这样，是天天这样。还有，他有时去厨房吃饭。吃完了经过我们祖孙的床，我记得有好几次，他给我孙子掖了被角。我觉得一个伪君子不必给门房儿的小孙子掖被角吧。”她抬起头，对大家说:“你们觉得呢？”